小心地穿过萨拉切诺
韦坤劼
2024年06月14日
在到达红砖美术馆“共生”展览的最后一个厅前,人会完全陷入黑暗。过渡的两个无光甬道之间,突然又插进一个作品《颗粒物(质)》,是一束光柱横在房间中央,走进观看会发现其中舞动着无数微尘粒子。光柱中闪烁着晶莹斑点,观众如同观测者,被这束强光吸引,直视着这数以百万计的悬浮星系缩小版。从视觉上,这比完全的黑暗让人眼更加敏感,因为接下来穿过这些黑暗和这束强光,我们眼前将爆炸般地出现一片耀眼白色。
全白的大型空间内蛛丝密布,是这次展览最大的体验装置《算法·韵律》(Algo-r(h)i(y)thms)。具有弹性的连接线经过精心排布,互相之间牢牢支撑,茧状结构是不同中心,向外放射,线索层层叠叠,同时具备几何美感,从任何一个角度观看,空间都已经被重新分割。这个6800立方米的网状景观,被艺术家当作一个放大的弦乐系统,也是一个开放的多重空间,立体地讲述着万物相连这件事。
托马斯·萨拉切诺用这件巨大的装置,来最后一次提示观众:不要忘记了,我们生活在如此紧密且无穷的联系中。观众仔细找到落脚点,慢慢发现自己已经深入网络中央。偶尔会有人不确定地伸手触碰,触碰立刻带来震动,引发声响,涟漪荡开,网络的各个节点产生了反射,并因为不同的结构而速度相异。这位艺术家,想让所有观众都在小心翼翼的观看中,成为一只蜘蛛,感受自己如何真实地处在可视的网络中,感受因果此消彼长,把自己从身为人类的单一视角移开。
从身为人类的单一视角移开,整个展览正是在讲述这件事。此前浏览的所有作品因此聚合,看似松松落落的不同形式,是延伸出去的蛛网,被最后这件作品一收,一个完整的警钟。当布勒东和杜尚在1942年再次正儿八经演讲超现实主义时,杜尚也曾在整个空间挂上密密麻麻的丝网,看起来像是放大的无数蛛丝,展出的作品好似被尘封多年,观众被蛛网封住,并不能往前观看或行走,与萨拉切诺这次的大型蛛网相比,恰好可窥见一点现代艺术与当代艺术在本质上的相异,现代艺术破坏、革新形式,或在观念上反对艺术本体,及艺术所诠释的阶级,但当代艺术家要么彻底向新技术犬儒,要么借助科学成为改革者。
当代艺术家介入了更为大众的领域,思考社会问题,扮演一个有效且有力的角色,艺术的边界便向社会与政治生活敞开。人的思想就是雕塑,博伊斯在上个世纪启示。而在本世纪,随着学科间的跨界和交融频繁,艺术家们的材料、对象、目标、合作对象已经远远超过前人,萨拉切诺同样将艺术看作一种解决手段,看作对抗不公与失衡的武器。
在2017-2020年间,他多次使用真实的蛛丝,比如那件《半社会性独立织网al Nakah星图》,作品是由七只桔云斑蛛和一只塞内加尔金丝蛛分别用6周和4周织成,或者《孤立半社会性织网 HD28035星》,是由一只红脚园蛛花4周、五只桔云斑蛛花3周以及一只皿蛛花1周共同织成,蜘蛛的丝网形状遵循着某种基因里的模版,万古不变,而我们对其起源一无所知。当萨拉切诺将不同的蛛网叠加后,发现这些微小生物所造成的形态,似乎也反射着宇宙的某些结构:群体或星云,再远一点的星系,是不是这些网络更大的镜像?
这种对比与联想,展示在萨拉切诺的作品名称里,如同他用微小生物产下的网来类比宏大宇宙的一隅,也用肥皂泡和墨水来制造生命的一种呼吸状态,气泡相遇时产生了不规则几何结构,形成不可预测的呼吸痕迹。夏威夷语中表示呼吸的单词“Ha”与中文中的“气”和日语中的“气”相对应,这是《Ha Chi Ki…》作品系列名称的来源,尽管它们各自包含不同的世界观,但都将我们呼吸的空气、生命的本质和贯穿万物的宇宙能量联系起来,艺术家想在《Ha Chi Ki…》中提醒:我们吸入的空气是由什么组成的?我们向世界呼出的是什么?谁有呼吸的权利?
萨拉切诺对蜘蛛的兴趣 ,对它的结构形态、力学性能在美学上的使用,只是他对共生思考的主线索之一,他更大的落脚是想用艺术与科学的结合,在资本时代寻求人类、技术和生物多样性间更加平等的平衡,实现生态上的社会正义。他应该已把自己界定在艺术家这单一身份之外,“只靠艺术这一个领域和学科无法真正改变这个世界。” 这句话像是萨拉切诺的宣言,他建立的工作室里包括了设计师、建筑师、人类学家、生物学家、工程师、艺术史学家、策展人和音乐家等不同类型,并一直致力与不同学科背景的平台和研究人员合作,这也解释了展览为何用很大一部分空间来展示萨拉切诺深度参与的Aerocene 基金会项目。
作为一个跨学科的艺术社区,Aerocene 开发空中可用的工具和应用程序,宣传没有国界,不用化石燃料,要以新模式重新激活想象,来实现气候环境的环保合作。展览所播放的短片《与 Pacha 一起飞翔,进入 Aerocene》由马克西米利亚诺·莱纳 (Maximiliano Laina) 和萨拉切诺共同执导, 一部分记录了在萨利纳斯格兰德斯和瓜亚塔约克湖社区的持续对话,以此声援原住民,保护他们的祖传土地免遭锂开采;面对气候恶化和能源紧张危机,影片还记录了 2020 年 一月在阿根廷广阔的盐滩上空所进行的飞行表演,飞行仅利用空气动力和太阳能,完全不使用化石燃料、电池、锂、氦气和氢气,成功试验了人类历史上最可持续的飞行模式。
这次旅程创造了 32 项世界纪录,并得到国际航空联合会 (FAI) 的认可,萨拉切诺和他的战友们在其中贯穿的一个信息是:“水和生命比锂更有价值” ,因而这是为了数万亿栖息于此的生物,想象并实践了另一种飞行方式。作为短片的补充,观众还可以进入临时搭建的Aerocene 社区室,在那里体验并参与萨拉切诺与Aerocene所构建的生态社会、新经济模式,总之,鼓励观众接触一种超越私有财产的宇宙视野。
这些明确的目标和宣传,足以说明萨拉切诺的一部分工作形态以及研究方向,迫切地邀请观众关注我们的整个生态系统,将反省人类与非人类甚至生物与非生物之间的关系这件事带入公共领域。比如那张贴在墙上的《一封无脊椎动物权利的公开信》,里面以蜘蛛的口吻书写:
“……我们在地球上已经存在了3.8亿年,而人类在地球上只有20万年。能否让少数群体学会与我们这些多数生命共存?”
这些虚构来自萨拉切诺坚定地认为 “有机体不是原子个体,而是混合组合……每个身体都是一个以复杂方式与其他身体联系在一起的’嵌套生态’。”
所谓“共生”,正是不同元素聚集在一起的关系。萨拉切诺期待观众们行走在展览中时,可能会重新注意到他们周围的事物,比如蜘蛛、灰尘、声音、振动、空气的运动,比如关心真正广袤的自然而不是朋友圈,意识到每一次更换手机都在过度攫取资源……那么回到一开始的光柱中,此刻我们重新看待灰尘:它们是来自人体、地球和宇宙的尘埃,其中的一些特别危险的颗粒物是 PM2.5,由化石燃料燃烧产生,其细度足以(直径小于 2.5 微米)穿过人体的防御,渗透到人类和各种生物的大脑、心脏、肺和其他器官中,难道它们的大量产生与我们无关吗?作品《我们并非呼吸同样的空气》是《颗粒物(质)》的另一个侧面,不同色调的小点来自呼吸空气的样本,通过比较不同样本,让人去思考空气与空间、种族,与社会和政治之间的内在关联,例如哪些因素决定了哪些人在呼吸洁净空气?如何进一步实现生态社会正义?于是再次回到萨拉切诺的老问题:谁拥有呼吸的权利?
这依然是关于生存的空间、权力,关于资源剥削和社会公平的直接质问。
看到最后,一切让我重新关注进入展厅的第一件作品《Aeroke》,放置在大厅中央下沉空间里。那件半透明的球形雕塑才真正展露了意义,它是一个不使用化石燃料可进行持续飞行的模型,是质问和反对后给出的方案。
《Aeroke》来自萨拉切诺早期作品的延伸,其基础是红外辐射气球 (montgolfière infrarouge),这些气球以法国国家空间研究中心 (CNES) 开始的科学实验为基础。从 20 世纪 70 年代末开始,CNES 开始发射红外辐射气球进入大气层的上层,萨拉切诺于2012年在该中心担任驻场艺术家,由此激发了如何制作漂浮气球的关键。两种不同的轻质材料透明箔和镜面箔组合,后者反射部分太阳辐射,防止空气包层过热;到了晚上,透明部分会调节外壳内部的温度,吸收地球表面发出的红外辐射,也即地球在白天积累的太阳热量。《Aeroke》在大厅中漂浮,如果能勾引起人们对漂浮与飞行城市的想象,也许就能重新思考新的技术能否对抗旧的制度,而这些制度关乎当下的权力、等级、资源分配,关乎认知,认知一旦重置,会反过来推动社会改进。
萨拉切诺是一个积极的行动者。拥有一种将人文关怀、革命激情与美学结合的能力,以极大的热忱来进行田野调查方向的创作,一直呼吁跨越物种界限的合作,期待所有物种共同生活和繁荣,这听起来实在足够美好。不过,人类真的可以去人类中心主义吗?恐怕生物的本性更倾向让一切非我族类都在挡道时成为齑粉,在围绕着生存和发展时如此骄傲又短视,只有面临毁灭的恐惧才能让人停下来反省。在萨拉切诺的自我介绍中,提到一句“认识到知识是在特定情况下产生的”,这让我印象深刻,他不是不知道身而为人的弱点,往往是在命运所谓的既定之旅中反抗,人类才显露力量,这让我们仍然能对自身保持期盼。
◾️ 关于作者
韦坤劼,地心最小美术馆守门人。《VISION青年视觉》、《新视线》前编辑总监,译著《康定斯基对抽象艺术的反思》,无照经营艺术播客《猫线团,滚进博物馆》。